元宵這天，終於放晴了，太陽從東方緩慢地升起來，橘紅的色澤，光輝一點一點地灑下京城。

百姓們興高采烈地鏟雪，為稍後的盛會做著準備，京城的元宵十分熱鬧，從晌午的舞龍舞獅開始，及至到了深夜，依舊燈火通明。

最引人註目的自然是花燈游街，無數的小燈簇擁著一盞丈高的蓮花大燈，後頭還跟著各式各樣的花燈，在難得露臉的月色下看得小姑娘是眼花繚亂。

前世她雖然也瞧過了，可現今有少年拉著她的手，低下頭彎唇笑著解釋，她就覺著，那眸子裏的星光點點比那些燈火還璀璨，還要勾著她的心。

待到花燈游過這條街，人潮便跟著散了些，鳳玨把姑娘帶到燈籠攤前，淺笑著問：“喜歡哪個？”

小小咬著唇兒瞅了又瞅，實在不知挑哪個才好，忽然的，她瞥見了掛在最上頭有著兩個人偶的花燈，賣花燈的攤販也循著姑娘的視線望過去，笑呵呵道：“那可是今夜的頭彩，正是取‘人月兩團圓’的寓意，怎樣，小姑娘喜歡？”

頭彩呀，那意思可是還得要比試？

正為難著，就聽得鳳玨問：“這頭彩要如何才能得？”

“簡單，我這兒有幾個燈謎，公子只要都猜出了，那‘人月兩團圓’自然便是公子的。”

小小本來想隨便挑一個，可實在快不過少年，一口便應允了下來，當下也引來幾個圍觀的路人。

這頭，攤販指著左手邊一個兔子燈，上面是“畫時圓，寫時方，冬時短，夏時長”。

鳳玨只琢磨一下，就在紙上寫了個“日”字。

攤販又指向另一個方燈，卻是“寒隨一夜去，春隨五更來”。

鳳玨搖著頭笑，提筆便落下兩字，恰恰乃“除夕”。

兩人這般你來我往，便把小姑娘的心神也給勾了去，她覺著，似乎就在今夜，她對阿玨又多了幾分了解，而這樣自信地笑著、神采飛揚的少年，又是那樣好看呢。

這是她的阿玨呀，她唐小小一個人的阿玨。

姑娘想到這裏，便彎著唇兒笑，露出兩個甜甜的梨渦來。

她擡眸望著鳳玨，白皙的側顏在燈火映照下十分清雋，薄唇微微抿起，眉峰也淺皺，似乎遇上難題了。

不過一會兒，少年鳳眸裏便又閃著耀眼的光芒，寥寥幾筆點出了謎底。

人潮中爆出陣陣掌聲，小姑娘一無所覺，她只是覺得，自己已經陷進了一個叫“鳳玨”的深坑裏，而她並不想出去。

直到一盞花燈在眼前晃著，上頭兩個人兒做得很是精致，恰是一男一女，四目相對著，她與少年也看向對方，嘴角有著同樣的弧度。

提著花燈在街上又逛了一陣，吃過十色湯團，京城有放燈的活動，鳳玨便打算帶姑娘去湖邊，對街有挑著擔賣糖的，他摸了下腰間的荷囊，裏面已經癟癟的，就想去補一些，奈何人實在太多了，他舍不得讓姑娘去擠，於是讓她在大樹下歇一歇。

小小含笑答允，目送少年的身影往對街走去，她低頭睞著花燈，覺著好生歡喜，這是阿玨為她贏來的，要珍藏著呢。

一邊想，一邊不經意間擡眸望過去，卻突然像是被閃電劈過，啪嗒一聲，手裏的花燈落了地。

那個她適才還想著要珍藏的花燈，已經沾了塵，可沒有立刻蹲下身撿，事實上，她渾身都在顫抖，呼吸漸漸急促沈重起來，是連自個兒的身子也控制不住了。

街那頭，鳳玨側過身正同一男子說著話，那人已過了弱冠的年紀，穿著一襲青衫，兩人似乎聊到些什麽，男子正好轉過頭來，與小姑娘的目光對個正著。

他點頭笑了一下，沒有發現姑娘已然青白了臉兒。

鳳玨很快就買好了糖，手上還各拿了一支糖人兒，他怕小姑娘等太久，這次是最普通的那種。

只是當他回到大樹下時，見著花燈掉到地上，而姑娘木楞楞的，抖得宛如篩糠。莫名的，他就想到了初見時，姑娘也是這樣，還有那夜噩夢。

糖人兒便落得了在糕點鋪時同樣的命運，鳳玨哪裏還顧得上，抓著小姑娘肩膀，輕輕搖晃著，姑娘沒有反應，只是唇兒蠕動著，似乎在說話，可湊近了，卻只是牙齒打顫的聲音。

“小小，你怎麽了？你別嚇我……小小……”

遙遠的呼喚侵入腦海，小姑娘這才突然顫了一下，眸子裏有了些光彩，她看著少年擔憂的眼睛，艱難地開口，她說：“阿玨，我想回家。”

“好。”鳳玨輕言軟語地應，環著姑娘的肩，“我們現在就回家。”

到了小院子，小小仍是蔫兒蔫兒的，她也不讓鳳玨陪，只說自己想睡了，便把人送出了門兒。

鳳玨沒了法子，隔著門叮囑桃枝留意些，桃枝便連連點頭。

三更已過，可鳳玨躺在床上沒有睡意，他把前前後後的事兒琢磨個透，發現問題就出在他買糖的時候，只是那麽短的時辰，連半柱香都不到，能發生什麽天大的事呢？

翻來覆去的，鳳小爺楞是想不透。

他也睡不著，總覺得今夜還要出事兒，突然一個靈光乍現，恨不得一巴掌拍自個兒臉上。

他是豬啊，怎麽蠢成這樣，姑娘讓回府，還就乖乖回了，倘若他家小小夜裏噩夢怎麽辦？不行，他等不及明早，現在就要趕過去。

於是當桃枝被一聲尖叫驚醒時，緊接而來的拍門聲又把她嚇個夠嗆，是披了外衫就往院子裏跑。

外頭，自家爺的喊聲竄進了耳朵，她什麽都來不及思襯，就下意識先開了門，然後只見爺風一般掠過，她眨了下眼，有些反應不及。

鳳玨在院外就聽見了姑娘的聲兒，驚慌失措的，他便越發痛恨起自己來，委實不該走的。

裏屋沒有上鎖，他推開門，雖然伸手不見五指，但並不妨礙行動，三兩步間就摸到了床帳的邊兒，一把撩開。

姑娘的影子隱隱約約露出來，這時桃枝舉著燭火也跟了進來，微弱的燭光照出一張青青白白的臉兒。

桃枝有些駭住，便放下燭臺打算去燒些熱水，姑娘臉上滿是汗珠子，想必身上也是，待會兒定要泡一泡，否則不得受了寒氣。

桃枝前腳剛走，小小便在少年的推搡下醒了過來，她借著燭火看清來人，這次竟是沒有害怕，反而猛地撲進少年懷中，抖著身子，嗓音也發著顫。

她說：“阿玨、阿玨，我都想起來了，沒有黑漆漆……沒有……他殺了人……好多人……官道上……他追我，一直追、一直追……就滾下了崖……好黑、我好怕……”

語無倫次的，鳳玨越聽越迷糊，剛還是官道，突然就到了山崖，他抱著小姑娘，輕拍著後背，哄著：“小小乖，沒事了，不會有人傷害你的，阿玨會保護你呀。”

“阿玨、會保護我？”姑娘啞著聲兒，低低重覆了一遍。

“嗯。”鳳玨在姑娘耳邊悄聲回應，“我會護著你，這一生都不會有人能傷你分毫。”

“他……”小小咽了口唾沫，艱澀地問，“也不能？”

“傻姑娘，誰都不行。”即便那人是我。

鳳玨在心裏頭補充。

似乎過了許久，又似乎只是小片刻，小小深深呼吸幾次，才略微平覆了激動的情緒，她實在太害怕了，適才的夢境好真實，真實到她仿佛又重新經歷了一回臨死前的恐懼。

可更令姑娘打從心底懼怕的是，那些鮮紅的血液，在轎子前流淌著，一道道，宛如溪流。她覺著，心深處似乎有什麽在叫囂，最後終於沖破了桎梏，她又成了七歲時的唐小小，被娘親牢牢地護在身下。

血腥味兒在鼻端飄著，娘親身上的溫暖也一點點散去，轎子裏很安靜，靜得她能聽見鮮血滴落的聲音——啪、嗒！

這聲音宛如妖咒，將她的身子釘在凳子上，釘在了娘親的身下。

後來發生了什麽事，她便全然不知了，只依稀記得有人想把娘親拉開，她死死抱著，不肯放，就這樣僵持了許久、許久……

忽然的，頭上有些微弱的溫暖，就像有只手溫柔地擱著，輕輕揉了一下，好熟悉呀，不由得她呢喃了句“糖哥哥”。

鳳玨聽得不甚清楚，又摸了兩下姑娘軟軟的發，湊過去問：“小小，你剛說什麽？”

堂……哥？小姑娘是在喚這個麽？

可姑娘一臉茫然：“啊？我有說話？”

“沒，是我聽錯了。”鳳玨不想糾纏這件事，他對姑娘先前的一番話尚暈乎著，這會子只想弄清楚來龍去脈。

“小小，你口中的他……是誰？”鳳玨問得小心翼翼。

這問話剛落，小姑娘便又顫了一下，吸了口氣又吐出，方才細聲道：“就是你買糖時說話的那人。”

他買糖時？鳳玨皺著眉頭想，忽而驚詫，脫口而出：“我三堂哥？”

怎麽會扯上三堂哥呢？

鳳玨百思不得其解，正待細問，卻聽見姑娘恍然道：“怪不得你們挺像，原來有這層關系。”

像？

鳳玨陡然瞪大了眼，有些明白姑娘對他莫名其妙的恐懼從何而來了，頃刻就有些哭笑不得，可此刻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，他便坐在床邊兒，擁著小姑娘，細細地問。

小小摟著少年的脖子，臉兒埋在他肩窩，答得甕聲甕氣。

這一夜，裏屋的燭火沒有熄滅，亮堂到了天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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